【『〔英〕雪莱│1819年的英国(1819)』O网页链接 - 译者:吴季 工人诗歌 2024年3月25日 福建】
编者按:译这首诗感受近于《奥西曼狄亚斯》:要译得差强人意都难……
1819年8月16日,在曼彻斯特的圣彼得广场上发生了震惊全国、影响深远的“彼得卢大屠杀”(The Peterloo massacre)——以合法方式组织起来且日益壮大的工人,让统治阶级的仇恨与恐慌沸腾了起来,屠杀于是上演,一场由统治阶级主动发起的阶级战争。
雪莱写下此诗,于12月寄给他在英国的朋友,《审查者报》编辑,同为诗人的利·亨特,让他私下传阅,而不指望发表。但他没有起标题。1839年公开出版后,被称为《1819年的英国》。如今,作为政治抗议诗的典范,它被收录到众多诗选中。关于大屠杀,雪莱还写下另一首著名的372行的长诗《暴政的假面舞会》(The Masque of Anarchy)。
这首短诗的韵式是ababab cdcdccdd,不同于当时诗人们习用的彼特拉克十四行诗或莎士比亚十四行诗,可以说是有意打乱传统韵式,或许算是和当时英国的“混乱”相对应。前12行罗列的清单,诗人所指斥的统治机器各部件,或是不带冠词的复数名词,或是带不定冠词(a;an)的单数名词,使之不限于当年当日。结尾想象从墓中跃起自由或革命的幽灵时,带着某种审慎的乐观,用了may,即也许、可能(笔者译为“惟愿”)。
2008年金融风暴后,某评论者重提此诗:“写到统治者‘无所见,无所感,亦无所知’的这些诗句,对2009年的英国来说何等贴切——它的本无资格担任银行行长的银行家,同样不胜任的内阁部长。今天的雪莱又在哪里?何以政治诗不能像别的诗一样优秀?谁要是声称后现代的缪斯应当超然于此类事情之上,别信他。”
《England in 1819 1819年的英国》
作者│〔英〕珀西·比希·雪莱(Percy Bysshe Shelley, 1792-1822)
译者│吴季
既老又疯且瞎,人所不齿,气数已尽的国王,——
一脉相承的痴呆余孽,王子们,在大众的鄙夷
之下涌过,好比一道污水中的泥浆,——
衮衮诸公,无所见,无所感,亦无所知,
只如水蛭般把昏厥的国家缠住不放,
直到吸血过多,花了眼,不击而自坠,——
人民,在抛耕的田地里挨饿受戮,——
军队,戕害自由,畋猎欺凌,
沦为了双刃剑,不论由谁来挥舞,
拜金且嗜血的法律,以诱杀为本领;
宗教,基督不再,上帝阙如,封禁的圣书,——
上议院——仍未废止的时代至恶之戒律,——
从这座座坟墓中,惟愿光彩四射的幽灵
破土跃出,照亮我们疾风暴雨的时辰。
(1819年)
England in 1819
An old, mad, blind, despised, and dying king,—
Princes, the dregs of their dull race, who flow
Through public scorn, mud from a muddy spring,—
Rulers who neither see, nor feel, nor know,
But leech-like to their fainting country cling,
Till they drop, blind in blood, without a blow,—
A people starved and stabbed in the untilled field,—
An army which liberticide and prey
Makes as a two-edged sword to all who wield,—
Golden and sanguine laws which tempt and slay;
Religion Christless, Godless, a book sealed,—
A Senate—Time's worst statute unrepealed,—
Are graves from which a glorious Phantom may
Burst to illumine our tempestuous day.
『注释』
[1] 既老又疯且瞎,人所不齿,气数已尽的国王(An old, mad, blind, despised, and dying king,—):多个带重音且同韵的词(old, mad, blind, despised)以逗号并列,彼此呼应,接续,推进,音调铿锵而态度严厉,如同巨响;dying(濒死)和king(国王)同韵。这些,译本几无重现的可能。某网民在文中译为“又老,又疯,又瞎,又被鄙夷,还行将就木”,笔者认为效果很不错。
国王即乔治三世,在位近六十年,当时已年过八十,次年死去,确如诗中所写,“既老又疯且瞎”,而且聋了。英国导演阿兰·本奈特(Alan Bennett)1994年编撰的戏剧(后拍成电影)《疯狂的乔治王》(The Madness of King George),即引用了雪莱此诗的开场白。
[2] 一脉相承的痴呆余孽:原文the dregs of their dull race,直译“愚钝世系的残渣余孽”。
[3] 王子们(Princes):虽可理解为范围更广的贵族世系,王公贵胄,但此处诗人应特指老国王的继承者。次年继位的乔治四世,之前担任摄政王,行为放荡,沉迷于吃喝享乐,丑闻多多。
[4] 一道污水中的泥浆:原诗(mud from a muddy spring)两个mud(泥浆;淤泥)。
[5] 衮衮诸公:原文Rulers,统治者们。这里指当朝理政者,古语就是“(朝廷)衮衮诸公”。具体而言,诗中指的是保守派内阁。
[6] 昏厥的国家(fainting country):fainting有渐渐衰弱之意。有论者指出,当年饥荒,加以《谷物法》之下,粮价居高,民众近于饿昏是常态(下两行就写到“人民……挨饿”)。
[7] 抛耕的田地(untilled field):untilled意为“未耕,免耕”,有人译为“荒芜”。此处应为隐喻。field则应是暗示彼得卢大屠杀。所以本行写到(人民)“受戮”(stabbed)。屠杀发生于曼彻斯特的圣彼得广场(St Peter's Field),现在似乎改名为St Peter's Square。1819年8月16日,6万群众在此听取改革派演说家关于支持议会改革、主张成年男性普选权、反对《谷物法》的演讲。地方法官召集武装骑兵挥刀冲入,致11人死,400多人受伤。反对派报纸将Peter和Waterloo(滑铁卢)混编出Peterloo(彼得卢)一词作为讽刺。
[8] 挨饿受戮:原诗starved和stabbed两个词头、尾发音皆同,彼此呼应。
[9] 畋猎侵凌(prey):意为把人不当人,而当作猎物。
[10] 双刃剑:指在滑铁卢打败拿破仑的英国军队,如今在彼得卢杀害和平抗议的群众。当时骑兵有两批,正规军队为骠骑兵,此外还有更为残暴的“义勇骑兵”。曼彻斯特的工人组织和示威活动几年间大大发展,由工厂主、商人、酒馆老板和店主组成的“义勇骑兵”在阶级仇恨引发的恐惧之下,大肆杀戮和破坏。
[11] 拜金且嗜血的法律(Golden and sanguine laws):Goldens可解为金灿灿的,即堂皇状(杨熙龄译为“辉煌”,查良铮译为“漂亮”,即取其表面意思)。sanguine兼有“乐观,血红”之意(源自拉丁语的sanguis〔血〕,由意大利语的sanguigna经法语传入英语)。两词表面上都可作多义或双关解。王佐良译为“嗜血而拜金”,等于把词义坐实。笔者从之。
[12] 诱杀(tempt and slay):这里可能指英国政府派遣间谍特工渗入改革派及工人团体,乃至通过故意煽动来设置陷阱的做法。当时著名的“奥利弗事件”让改革派大为震动,对于多年来抱着“英国人生而自由”观念的人来说,这是乱了套(可参看E. P.汤普森《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》之《第十五章 蛊惑家和殉难者》)。
[13] 宗教,基督不再,上帝阙如(Religion Christless, Godless):直译“无基督,无上帝的宗教”。英国奉行以清教为基础的、政教合一的国教宪制,国王同时是宗教代表,与跨越国界、听命于罗马教皇的天主教有冲突。但对英国统治者来说,更重要的是压制普遍信奉天主教的爱尔兰,所以一直以“天主教徒对国家不忠”为由剥夺其公民权。争取天主教徒的公民权和政治权利,是当时许多改革派的诉求之一。清教是资本主义化的“拜金”的基督教,所以雪莱以“无基督”讽之,因为基督站在穷人一边,把在圣殿里做买卖、放高利贷的人赶走。
[14] 上议院(Senate):“上院”或“参议院”,即英国的贵族院。下议院的议员才付诸民选。不过下院也被改革派指为“腐败和小偷的巢穴”。
[15] 仍未废止的时代至恶之戒律(Time's worst statute unrepealed):这一行是能产生歧义的。有人解之为“把上院本身比作尚未废除的恶法”,有人解之为“上院颁布了至恶之法,或不把恶法废除”。
[16] 幽灵:大写开头的Phantom。1848年在曼彻斯特发布的《共产党宣言》就采用了这一意象:“一个幽灵,共产主义的幽灵,在欧洲徘徊。”不过用的是另一个词:spectre。
『附录 ◆各家译本◆』
1) 一八一九年的英国(王佐良 译)
垂死的老王又疯又瞎,国家之耻!
孽子孽孙的公侯是世人的笑料,
笑他们来自污水又归于污泥。
大臣们不开眼,不动心,不用脑,
只蚂蟥般叮住这英国的衰弱身体,
吸饱了血,才昏昏然不打自掉。
田地荒芜,人民受饿又遭刀砍。
军队乃两刃的剑,一刃劈死自由,
另一刃又威胁着挥剑的好汉。
法律嗜血而拜金,为绞杀先引诱。
宗教无耶苏,无上帝,有经而不看。
议会维护着历史上最残暴的法案——
把这些埋葬了,将有神灵跳出坟头,
一身光芒,来照耀这暴风雨的时候!
2) 1819年的英国(杨熙龄 译)
一个老朽、疯狂、昏聩、受鄙视的、垂死的王;
王爷们,就是他们愚蠢的一族的渣滓,
在公众的蔑视下漂浮——象臭水中的泥浆;
尽是些不见、不识、不知、不觉的家伙在统治,
叮住羸弱不堪的国家,象一条条蚂蟥,
喝醉了血,不须拍打,就会自行跌下;
全国人民在荒芜的田野上挨饿、遭杀害:
军队呢,弑了自由之神,横行不法,
成了一把双刃之刀,谁也无法统率;
辉煌而血腥的法律有如恶毒的陷阱:
宗教呢,没有基督和上帝,象封闭的书本;
元老院,——时间的还未废除的最坏的法令;——
从这些坟墓,也许会有一个光辉的精魂跳出来,
照亮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。
3) 1819年的英格兰(查良铮 译)
一个老而疯、昏庸、可鄙,快死的王
王侯们,那庸碌一族的渣滓,受着公众的轻蔑
是污水捞出的泥浆
是既不见,也无惑,又无知的统治者。
只知吸住垂危的国家,和水蛭一样,
直到他们为血冲昏,不打便跌落,
人民在荒废的田中挨饿,被钉戮,
军队由于扼杀自由和抢劫,已经
成为两面锋刃的剑,对谁都不保护,
漂亮而残忍的法律,是害人的陷井;
宗教而无基督一本闭紧的书;
议会,把时间最坏的法令还不废除
呵,就从这一片坟墓里,光辉的幻影
或许跌出,把我们的风雨之日照明。
4) 1819年的英格兰(江枫 译)
一个老迈、垂死、疯狂的可耻国君,双目失明;
王亲贵胄,是他们愚蠢族类的残渣余孽,
在笑骂声中流过,似来自污浊源泉的泥泞;
当朝执政诸公,昏聩、麻木、不明事理,
只是象蚂蟥,把就要气绝的国家牢牢叮紧,
直到吸足了鲜血才不待打击便昏然落地;
人民,在废耕的田野忍受饥馑,刀下丧生;
军队,恰似一柄双刃的剑,既砍杀自由,
也使所有挥舞这剑的人自己成为牺牲;
黄金和血污写成的法律,屠杀而且引诱;
无基督、无上帝的宗教,不可理解的经书;
议会,意味着已废的历代最坏法规的恢复;
这些全都是坟墓,其中会有幽灵奋然高飞,
焕发出灿烂荣光,照亮这风狂雨暴的年月。
5) 英伦:一八一九年(余光中 译)
又狂又盲,众所鄙视的垂死老王——
王子王孙,愚蠢世系的剩渣残滓,
在国人腾笑下流过——污源的浊浆;
当朝当政,都无视,无情,更无知,
像水蛭一般吸牢在衰世的身上,
终会矇矇然带血落下,无须鞭笞;
百姓在荒地废田上被饿死,杀死——
摧残自由,且强掳横掠的军队
已沦为一把双刃剑,任挥者是谁;
法律则拜金而嗜血,诱民以死罪;
宗教无基督也无神——闭上了圣经;
更有上议院——不废千古的恶律——
从这些墓里,终会有光辉的巨灵
一跃而出,来照明这满天风雨。
6) 1819年的英格兰(北斗第一星 译)
一傲慢、老朽、狂暴的昏君——
彼愚昧世家之渣滓元勋,
向受辱的公众秽沫泉喷,
既闭目塞听,又麻木不仁,
水蛭般吸附衰竭的国本——
若无打击,直到血脉枯尽。
冻馁的百姓惨死在荒园,
劫掠的乱兵如双刃宝剑——
使它所支配的血腥法典,
——尽管高贵,也被戕杀、踏践;
无神的宗教——缄封的书刊;
时代的弊政是混帐议院——
光辉的幽灵从墓中爆闪,
映照着我们的风狂雨颠。
7) 1819年的英国(拉普拉塔河口 译)
国王疯狂可鄙,老朽眼花;
贵族从众人耻笑中流过,
若污水出泥潭——败类残渣;
统治者无知无觉又冷漠,
若蚂蟥攀附这弱小国家,
无需击打,便昏倒于血泊 ;
人民挨饿被杀,田地荒芜;
军队残害自由,掠夺成性;
像双刃剑任凭主人挥舞;
法律诱人以死,染血镶金;
宗教亵渎神明,封存圣书;
议会不把至恶的法废除,
但会有精灵跃出这坟茔,
用光辉在风雨之日照明。